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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空调总是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凉。我揉了揉发僵的指尖,想把最后一份月度绩效报告敲完,好赶在下班高峰前冲出这座玻璃钢筋的森林。隔壁工位的小林敲了敲我的隔板,声音压得低,眼神却亮得异样:“颖姐,听说了吗?贺鸣……好像摊上大事儿了。”
贺鸣?我脑海里立刻跳出那个总是一丝不苟穿着整洁衬衫、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的年轻小伙子。市场部新锐,去年三月刚办的热闹婚礼,我还随了份子。他摊什么事了?
“具体不清楚,”小林凑得更近,气息拂过我耳畔,“但好像跟他媳妇儿闹翻了……动静挺大,都惊动法务部那边了。听说……起诉了?”
起诉?婚前财产?家暴?各种狗血的猜测瞬间涌上来,又被我强行按下去。职场八卦像风,传着传着就荒腔走板。我把视线重新钉回屏幕,敲下最后两个字:“搞定。”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心却没跟着落定。贺鸣那张总是带着点腼腆、努力显得沉稳的脸,不合时宜地在我眼前晃。
茶水间的偶遇像一出刻意的哑剧。几天后,我去泡咖啡,正撞见贺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直,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手里捏着纸杯,咖啡液面却在微微震颤。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着远处高楼的尖顶,玻璃窗映出他模糊的侧脸,眉头锁着一道深痕。
“贺鸣?”我试着叫了一声。
他猛地一颤,纸杯差点脱手,几滴滚烫的咖啡溅在他纤尘不染的西装裤上,洇开一小块深色污渍。他慌乱地抽出纸巾去擦,动作仓促又笨拙,仿佛那点污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伤痕。
“田……田姐。”他抬头,勉强挤出一丝笑,眼神却像蒙了层灰雾,疲惫又空洞。那点属于新郎官的意气风发,被抽得干干净净。
“最近看你挺忙的?”我假装不经意地搅动杯里的咖啡。
“啊……是,项目有点棘手。”他含糊地应着,视线飘忽,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沉郁的天空,“家里……家里也一堆事。”声音干涩,像是砂纸磨过喉咙,“没什么大事,谢谢田姐关心。”他几乎是仓皇地把揉成一团的、沾着咖啡渍的纸巾塞进口袋,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茶水间。空气里只留下廉价咖啡粉的焦苦味和他身上一点若有似无的、被压抑着的焦躁气息。
真正的风暴,是在公司年会后的深夜里向我袭来的。部门聚餐,贺鸣一反常态地沉默,酒却一杯接一杯没停过。散场时,夜已深,城市霓虹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晕染开模糊的光团。我正低头用手机叫车,一个沉重踉跄的身影猛地撞在我旁边的灯柱上。
是贺鸣。
他整个人倚着冰冷的金属灯柱,昂贵的西装揉得皱巴巴,领带歪在一旁,像一条勒住他脖子的绳索。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困兽般的呜咽。
“贺鸣?”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扶他,“你还好吧?喝太多了,我帮你叫车。”
“田姐……”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纵横交错的水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睛猩红一片,里面翻滚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我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酒气。
“别这么说,”我试图让他冷静,“有什么回去好好解决……”
“解决不了!”他突然失控地低吼,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灯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十一个月……十一个月了啊田姐!”他身体沿着灯柱往下滑,几乎要瘫坐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声音陡然变成了绝望的哀鸣,“她……她根本不让我碰她!”
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滴落,砸在地面小小的水洼里。冰冷的夜风钻进我的大衣领口,冻得我一个激灵。他那压抑到极致的、彻底崩溃的控诉,裹挟着深夜街头冰冷的水汽,钻进我的耳朵:
“婚礼……那么热闹,花那么多钱,所有人都看着……我以为我有了家……可她呢?她总有理由!加班、累了、不舒服、姨妈来了……永远有理由!好不容易躺一张床上,她躲得像我是瘟疫!背对着我,裹着被子,离得那么远……那张床大得像个冰冷的墓坑!”他大口喘着气,泪水混着雨水滚烫地冲刷着脸颊,“我试着……去碰碰她的手……她猛地就缩回去!像是被针扎了!我……我还能怎么办?”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迷离的霓虹,脸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羞辱和巨大的茫然,“我掏心掏肺对她好,工资卡都给了她!省吃俭用给她买包,给她爸妈买东西……到头来……我像个摇尾乞怜,等着主人施舍点温情的、最下贱的乞丐!她把我当什么?!”
他猛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衬衫,布料在手下扭曲变形:“我……我也是个男人啊!”最后那句话,像濒死野兽的悲鸣,撕裂了雨夜的沉寂,随即被呼啸而过的车声吞没。他滑坐在地上,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只剩下无声的、撕心裂肺的绝望。
我站在冰冷的雨里,撑着伞,手足无措。原来小林含糊的“起诉”,背后是这样不堪启齿又令人窒息的煎熬。十一个月有名无实的婚姻,对一个年轻男人的自尊,是何等致命的羞辱?
后来,事情在公司里悄悄传开了。贺鸣真的起诉了,要求返还彩礼和婚后的各种花销,据说清单列得清清楚楚,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二十五万五千元。这个冰冷的数字在公司内部流传,像一枚精准的炸弹碎片,炸得“贺鸣”这个名字瞬间变了味。茶水间、走廊转角,总能捕捉到那些压低的议论和意味深长的眼神:
“看不出来啊……平时挺正经的……”
“啧,二十五万五……这结个婚可真是亏大发了。”
“那女的图什么?骗婚吧?”
“贺鸣也是……十一个月才反应过来?够能忍的……”
贺鸣像是彻底消失了。他不再出现在茶水间,不再参加部门聚餐,即使偶尔在走廊迎面碰到,他也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用逃的。他那曾经挺拔的背影,如今畏缩着,仿佛那些无形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是有实质的重物,沉沉地压弯了他的脊梁。他成了公司里一个活生生的尴尬符号,一个被婚姻彻底羞辱了的悲剧注脚。就连他曾经一丝不苟的衬衣领口,也偶尔能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褶皱。
直到那个格外冗长烦闷的下午,我抱着一摞急需归档的员工补充体检报告,走向人力资源部深处那个布满高大铁皮文件柜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陈旧的灰尘味和淡淡的消毒水气息。我必须找到贺鸣那份标注着“需重点关注”的存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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