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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赵匡义比赵匡胤小十多岁,还未满二十岁,眉宇之间透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狂傲,深陷在高耸眉骨下的双眸,却流转出与大哥相似的坚韧神情。他前两年与尹氏成婚后,便在哥哥家对面新置了房屋,算是独立撑起了一房家业。然而高堂尚在,杜老夫人虽免了小儿子晨昏定省的麻烦,但每逢朔望,匡义都携妻回来陪母亲,准备一大家子的素斋家宴,以敬孝心。在这日家宴上,匡义便将对新派差事的不满挂在脸上。
「空空侯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放了个实差,谁料到竟是这么个挨骂的差事。」匡义一脸愤愤,也顾不得母亲在旁,不停地抱怨道,「大哥,外面人都说圣上不听劝诫,执意要扩建宫苑,只是为了博那南唐妖女一笑。这等差事范质那老狐狸不愿独揽,为了把大哥拉下水,才给我指派了这么一个活。」家宴设在后院的凉亭里,如今虽已到了深秋,天气却反常的闷热,一件耦合色绉绸常服穿在身上,还觉得背心不住地沁汗。家母与正妻在座,解忧在席间是没有位置的,只得不停地绞了手巾,为老夫人拭去额上的汗珠,又盛了一碗百合莲子凉羹,分在小碗里,换了银勺,小心伺候着。鬓边累珠的发簪坠在两颊旁,倒没拂乱她的思绪。解忧之前与匡义接触不多,此番听他连珠似的抱怨一通,暗自有些吃惊,心下比较,与深藏不露的匡胤相比,这三弟青涩得竟显得有几分鲁莽。
赵匡胤对弟弟的诘难,不恼不怒,仿佛早已料到。他一面接过解忧手中的汤碗,一面慢悠悠地说道:「你整日与这些清流御史混在一起,学问倒是长了不少,见识却还是浅薄。」他将那碗百合莲子羹缓缓放在母亲面前,口气寻常得像闲话家常,「外面还说了什么?」
匡义面上微微有些挂不住,悻悻道:「还能有什么好话,都说范质制住了大哥,有意给我派了这么个破差事,还不如到御马监去养马,好歹日后得了胜,也有半点军功。读了这么多圣贤之书,听了这么多为官之道,到头来成了一修园子的匠人。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为国学监最大的笑话了。」
他语意中的抱怨之意,便是温良如贺夫人都听出来了,她急忙道:「三弟,外面人的胡言乱语你可不能轻信,你们兄弟嫡亲,万事都能有个担待协助。」她心性单纯,哪里知道世道复杂,竟又无从说起,便又道,「你大哥这一仗虽然胜了,犒赏恩赐跟什么似地下来,猛然的富贵终不是什么好事,你大哥素日已经够低调了,却也惹得多少人眼红嫉妒,你们亲兄弟之间,万不能生了疑惑的心思。」她身体素来不大好,这几句话说得急,眼眶微红,又牵得咳了几声,扶着桌角喘了许久。
赵匡义向来敬重大嫂,但这话听在心里也不是滋味,虽知道嫂子素来口拙,只好不作声,随意嗯了一声作答。
赵匡胤笑意款款,眼中像噙着无限温情的秋水,温责道:「这些话你都是哪听来的?」
贺氏眼里露出几分焦虑,道:「我听府里的丫鬟说的,解忧妹妹近日都不往后宫去了,怕宫中的娘娘们不待见。」
解忧在旁微微一怔,还没等赵匡胤的眼风飘过来,便连忙嗤的一笑,道:「谁在背后这么胡乱猜测呀。皇宫大内的又不是自家亲戚家,得闲了便过去闲谈串门子。命妇们进宫总得有个事端由头的,如今宫里慌乱着呢,不进宫不搅这趟浑水,那便是天大的好事。」
「哦,那便好,我还以为这是君恩稀薄的意思呢。」她为人简单,对人一贯轻信,听解忧这么说,也放心了许多,便好奇地笑着问,「宫里怎么慌乱着了?」
解忧抿着嘴笑道:「就是一群母鸡们整天在那儿比谁的羽毛更美,争了几年,也没得个高下,突然有一天,一只凤凰来了,只抖擞了一下羽毛,母鸡们集体都傻了眼,全呆在当场。姐姐你说这场面慌乱不慌乱。」
任是贺氏也听出了她这话的意思,用手帕捂住口,偷笑不已。杜老夫人与尹氏则在旁笑做一团,只将匡义晾在一旁,半青半黑着脸,与四周欢愉的家宴格格不入。赵匡胤也不睬他,与妻妾们伺候母亲慢悠悠吃饱了,漱了口,又浣净了双手,才让丫鬟伺候着老夫人与两位夫人退席,临行还不忘嘱咐要到后苑散步消食。
见几人走出了垂花门,背影消失在悠悠秋色中,赵匡胤才敛起了脸上的笑容,扭过头对匡义肃言道:「庭宜(匡义字),母亲她们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她们只消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你何必在饭席上说这些,平白惹得她们忧心。」语气不轻不重,却有着不可反驳的决绝。
匡义一愣,他知道大哥平日尤为在意政务与家人的隔离,家宴之上从不谈论公事。今天也怪自己心急没留意,便只好低着头,谦逊道:「大哥教训的是,都是我孟浪,弟弟知错了。」
说罢,匡义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赵匡胤的眼风只落在秋叶斑斓的艳色之上,解忧在二人的沉默之中,便觉有几分不自在。
「其实你也没说错,但你也只说对了一半。事情是这么个事情,说多难也就这么难,期间利益干系,复杂得多,交给别人我也放心不下。」赵匡胤面色沉静如水,语气如徐风静静不带一丝拖沓,只是略略沾了些无可奈何,「我知道范质给你给派个副差的职是有意拉我去趟这趟浑水,可一来他是当朝丞相,对各级官员的任免有奏禀之职,若是强硬回了这个时,日后再要去求他给你派个职恐怕就难了。」
匡义血气方刚,自然不服气,便喃喃道:「如今四方战事未平,我宁愿到大哥军中效力,哪怕从牵马的低等士兵干起,也是奋战沙场的光荣,好过这份窝囊。」
「哼,你当打仗便只是战场上的拼狠斗勇吗?牵马的士兵千万个也有,但欲谋大事,在朝中策应的人,我也只信得过自家兄弟。」赵匡胤深深地看了匡义一眼,「你读过不少兵书,应该听过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实际上,在一场战争中,除了朝廷供应的粮草,每一城民心的得失,政策的变化,乃至旁边县郡的配合都可能最终影响战争的结果。就拿与南唐这场战来说,原本在六月我就得胜归来,硬生生被拖到了八月,不正是因为在朝中受制于人嘛。」谈到战场,赵匡胤的神情显得微微有些激动,「江北都督克善从北面围攻策应,可是他的兵马不善山路,走得慢,迟了许久也没到。我不愿分他的功,只好驻扎在安徽等了半个月,待他的兵马到了,拿下了北面重镇之后,才命大军与南唐一决胜负。徒耗了整整半个月的时机与粮草。」
匡义听得入神,眼睛也瞪成了满月状,恨恨道:「克善这叫延误军机,不参他的死罪则罢了,何必还要等他来立功。」
赵匡胤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两分苦楚:「克善是符国丈的远方侄子,参了他就算严肃了军纪,却也得罪了符家的人。安徽知府是他的故旧门生,我驻扎在城外,他则每天在府中设宴招待。说是为了感谢大军在他境内秋毫无犯,实际的打算则是稳住我。为了一时战场的得利而得罪了整个官场,日后连兵道都借不到。」他说到此处,缓缓站起了身来,走到门槛前,遥遥地望向远处,语意竟也有了几分萧索,「从那时候起,我便希望朝中有人能与我策应周全。所以,范质要派这个差事于你时,我倒觉得这是个历练的好机会。宫苑翻修是个大活计,从前期的征地安置,到动工之后的规划修建,乃至建材置办,宫人徵选,无一不是落在实处的差事。你要是能将此事办妥了,也能体会实事与清谈之间的差别。日后放任何的差务,必能妥帖周全。我们兄弟彼此互援,何愁功勋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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