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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一笑。哈罗德并不指望她站在他那一边,因为她太爱这个儿子了,这当然无可厚非。他只希望自己偶尔可以感觉不那么像个局外人,仿佛让母子俩亲厚的原因就是两人都和他疏远。
戴维说:“女人在酿酒厂是做不长的。”“听说她很能干呢!”“谁不知道纳比尔?他就是个流氓,一个假装有受虐倾向的资本家。”
“纳比尔先生也没有那么坏啦。”戴维大声笑了出来,“老爸,”他用一贯的语气说道,仿佛两人的联系不是血肉至亲而是个讽刺的玩笑,“他曾经把一个人的膝盖废掉了。人人都知道。”
“我想不至于吧。”“就因为那个人偷了他的零钱罐。”
哈罗德一言不发,夹起菜在肉汁里蘸一下。这些流言他都听过,但他不愿多想。
“但愿那女人不是什么女性主义者吧,”戴维继续说,“也不要是同性恋或社会主义者,对吧,老爸?”很明显他已经不想继续纳比尔这个话题,要转而讨论和他们家有关系的事情。
哈罗德隐隐看到了儿子眼中的挑战意味。那眼神当时还有一种尖锐的感觉,看久了就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应该一模一样。”他说道,但儿子只是吸了吸牙齿,瞟向母亲的方向。
“你还看《每日电讯报》呢?”他回答完这一句,把碟子一推站了起来,佝着腰,皮肤苍白,哈罗德几乎不敢看。
“再多吃点,亲爱的。”莫琳叫。但戴维摇摇头溜了出去,好像对着父亲就没法好好吃一顿圣诞午餐似的。
哈罗德看向莫琳,但她已经站了起来,开始收拾碟子。“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她说。言下之意是“聪明”二字足够做一切的借口,包括越来越疏远父母。“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太饱了,喝不下雪利酒了。”她低下头,摘掉圣诞纸帽,仿佛帽子太小了,然后开始清理残局。
哈罗德在黄昏前到了南布伦特,看着奶油色的房子、前院花园、带中央安防系统的车库,有一种长途跋涉之后重回文明的成就感。终于又踏在人造石板上,原来这些石板这么小,这么整齐。
他在一间小店里买了膏药、水、喷雾止汗剂、梳子、牙刷、塑料剃须刀、剃须膏和两包饼干,要了间单人房,墙上挂着已经灭绝了的鹦鹉图片。他在房里仔细检查双脚,在磨破了的水泡和肿胀的脚趾上贴上膏药。全身的肌肉一丝一丝都在疼,实在是筋疲力尽了。他从来没试过在一天里走这么远的路。但他已经走了八英里半了,心里很想再多走一点。吃了东西,通过付费电话和莫琳联系以后,要好好睡一觉。
夕阳滑落到达特姆尔高原的边缘,天空布满了红褐色的云霞。山岭镀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蓝色,山上吃草的牛群在渐弱的日光里微微闪现出一种柔软的粉色。哈罗德不禁希望让戴维知道自己走路的壮举。不知道莫琳有没有告诉他,他会用什么话来形容呢?星星一颗接一颗在夜空中刺出亮点,渐浓的夜幕开始战栗。连着第二晚,哈罗德一夜无梦。
6 莫琳与谎言
一开始莫琳十分肯定哈罗德一定会回头的。他会打电话回来,又冷又疲惫,她只好开车去接他回来。肯定是大晚上,她要在睡衣上披一件外套,还要翻出自己开车时穿的鞋子,这一切都是哈罗德的错。所以她一直开着灯,半睡半醒,电话就摆在床边。但他既没来电话,也没有回家。
莫琳试着回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那顿早餐,粉色的信封,沉默的哈罗德,还有静默中轻轻的抽泣。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一一浮现出来:他如何将回信仔细折了两折才放进信封,没让她有机会瞄到信的内容。尽管她努力去想点别的东西,或者什么都不想,却总是无法摆脱那个哈罗德呆呆地盯着信的画面,好像他身体深处有些东西正在瓦解。她很想向戴维倾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哈罗德的决定太难理解了,也让她觉得很丢脸,而且她还害怕自己一对戴维说话就会开始想念他,那种痛楚实在太难以承受了。哈罗德说他要走路去贝里克郡。那是说他到了那里就不会回来了吗?
好,想去就去吧。她早就该料到了。有其母必有其子。虽然她从来没见过琼,哈罗德也从来没提起过她,但什么女人会一个字也不留,收拾行李就一走了之呢?行啊,走就走吧。有时她自己都想把这一切结束了。是戴维让她坚持了下来,而不是夫妻间的爱。她已经记不起他们当初相遇的细节,她那时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只记得他好像是在一个舞会上见到她的,还有她母亲第一次见到哈罗德时就觉得他很普通。
“你父亲和我还以为是什么人才呢。”她母亲用她特有的那种方式挤出这句话,哈罗德要非常用力听才能听懂,紧张得整个脸都皱起来。
那时莫琳不太听得进别人的话。没受过教育又怎样,没有格调又如何,起早贪黑打好几份工也只租得起一间地下室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看见他,她的心就轻飘飘飞起来。她会成为他从来没拥有过的爱,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朋友。她会是他的一切。有时回头看看,她会纳闷当年那个不怕冒险的年轻女孩去了哪里。莫琳细细过了一遍他的信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要走路去找奎妮。没有信,没有电报,一点痕迹都没有。他床头柜的抽屉里只有一张她的照片,还是他们刚结婚时拍的,还有一张戴维的黑白照,皱皱巴巴的,肯定是他偷偷藏起来了,因为她记得很清楚自己亲手把这张照片贴在了相册里。屋里的安静让她想起戴维刚离开的那几个月,好像连屋子都屏住了呼吸。她打开起居室的电视,又拧开厨房的收音机,但屋子还是太空太安静了。
难道他等了奎妮二十年?奎妮·轩尼斯是不是也同样等了他那么久?
明天是收垃圾的日子。丢垃圾是哈罗德的工作。她上网订了几本夏季游艇出租公司的宣传册子。
随着傍晚逼近,莫琳意识到只好自己去丢垃圾了。她将垃圾袋拖到屋外,一下子丢到花园门口,仿佛被哈罗德遗忘了的这份职责也该为他的离去负一份责任。雷克斯一定从楼上的窗户看到她了,她回来时雷克斯已经来到篱笆旁边。
“莫琳,一切都还好吧?”她轻快地回答:“当然。当然。”“怎么今晚不是哈罗德倒垃圾呢?”
莫琳抬头看一眼卧室窗户。那空洞一下子狠狠地击中了她,仿佛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痛楚撕扯着她的脸部肌肉,连喉咙都紧了。“他在床上。”她努力逼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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