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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神童再也不是神童了,世间只留了一个愚钝的凡人。那次病重里,他几次自昏睡中醒来,都瞧见阿爹的脸,是伤心到几乎心碎的样子。于是他便想着,我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他吊着一口气,当时病情如此惊险,连大夫都说若不是蒲小公子求生意识过强,这病怕也是难治了。他就这么挣扎着从阎王殿里一步一步迈回,病情稳定后,他看到阿爹喜极而泣的样子,然后他便想着自己之前所遭遇的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只是不想随后的养病期间,他竟然发现自己再不能如过去一般,做到“过耳不忘,过目不忘”。
他惶惶不安里不敢跟阿爹说,只装作一切还和以前一样,但毕竟是不同的,很快阿爹便也发现了这一点,然后一开始的和颜悦色在等待他恢复的时间里被消耗殆尽,他再不能像过去那样过目不忘,阿爹动手打了他。最开始还会有动手之后的拥抱脉脉温存和喃喃耳语般的道歉,阿爹抱着他,轻声道:“东仪,我并不想打你的。你知道吗,你是上苍赐予我的宝贝。”
这持续了整整一年,直到被祖父身边的侍从无意间撞见,那个时候他的耳朵几乎被阿爹失手整个割下,自此之后他就被调换养在了祖父身边。祖父端着茶盏问他:“你阿爹这样对你,你怎么不说?”他并未答话,只沉默着。再之后阿爹随父亲调迁去了外省,此后两人竟再未见过面,他随祖父待在京城,昔日神童不在,只余了一个摘去了神童之名的蒲东仪。
祖父安排他去的学堂上课,他也不知上课的先生最开始是不是有意刁难,当他被先生指名道姓地要求去抽一本文书来念却结果读不太懂的时候,满堂稀稀拉拉的笑声。先生一翻书本名,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惊讶,总归面上还是挺惊讶的,是说:“这册子怎的混进来了,不过这书对你来说,也的确是难了点,看不懂倒是正常的。”
其实事情到底是怎么样,这一切他都不在意,学堂里那宋家二公子莫名其妙地处处要招惹于他,他也不在意。他只在意阿爹离开京城之后,他写给阿爹的信,阿爹一封都没有回过。后来他又继续给阿爹写着信,直到祖父同他说:“你写这些做什么呢。”祖父语气淡淡的,“松露说你阿爹从来是不看你的信的,你写的这么多封寄过去,全叫你阿爹给丢了,你写再多也是无用,还写着做什么。”
他怔了半晌,手里信笺滑下去半寸,又被他握紧了,只抿了嘴没说话。次日宋二又来挑衅,这次他没再忍着,同宋二打了一架,还抓下了一撮头发。
宋二秃了一小块头皮,见着他手里抓着的那一小撮头发简直快气晕过去,直骂他:“有爹生没爹养的疯子。”他发狠扑过去两个人又打成一块,宋观脸上被他抓了三道血痕,待被人发现的时候,宋二已是被他打得凄惨模样。这事动静大,祖父关了他禁闭,没有水和饭,他蜷在墙角,想起阿爹曾经抱着他,对他说过:“东仪,你是上苍赐予我的宝贝。”
禁闭过后,他随祖父给宋二赔礼道歉,因宋二被打得实在凄惨,都快成猪头了,而他不屑去解释整个事件的起因经过,随宋二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多一字都懒得解释。他没有想到的是,七日过去之后,祖父叫他去房间谈话,告诉他因为这件事他阿爹气得不轻。他没有想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阿爹这般生气大概是因为这事情闹得太大,且是件丢脸的事情。
于是他好像就此就发现了一个可以引起阿爹注意力的方法,一改先前沉默的样子,他在学堂里闹出了许多事,偏偏那些事情还叫他做得不留痕迹,是那种就算让人知道这些事十之八九是因为蒲东仪才整治出来的,也没个证据可以上门讨说法,诸人倒是没想到这些全是蒲东仪自己做的,纷纷以为是他父亲阿爹太过宠爱这个孩子的缘故,哪怕远在京城之外,也伸了手地要护短护得厉害。
祖父看着他这般胡闹,竟是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以一种仿佛洞悉所有的表情。因为后头顽劣的名声太显,倒盖过了先前年幼时的神童之名,旁人提起蒲家的小公子东仪,都是要摇头的。而他阿爹的确是不进京,但他越是胡闹,他阿爹的侍从偶尔几次上京时顺便要对他说的话便越多,直到有一日那个侍从欲言又止地对他说,他阿爹已经不再过问他的事情了。蒲东仪闻言唇边笑容有一瞬凝固,不过片刻之后又重新扬起笑,只笑意未达眼底,他说:“你再说一遍?”
那侍从跪下:“头一次是真的,但后来全是胡编的。家主怕公子伤心,叫我莫提此事,只都掩了好全了公子的念想,可是近来公子也胡闹得太没有限制了,家主看不过眼,是以……”
后头的话再也没有了意义,他突兀笑了一声,随手丢了一个杯子在地上,唬得那跪在地上的侍从吓了一跳。他懒洋洋地开口,甚至懒得故作平日里的恶声恶气模样,只说:“还不快滚了。”
把人驱赶走之后,他坐在凉亭里一整个下午。影随日移,曲了腿躺倒了的他,摊开一本书盖住自个儿的脸,心里头在那书墨气息里,对祖父生出了一股怨来,但并不明显,细细的一点而已,有些扎人。他讽刺地想着,掌权者的好处大概就是如此了,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连他人的喜怒哀乐都能一并攥在手里。然后他在这嗤笑的当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阿爹的侧脸。日暮西垂,那时候他还冠着神童称号,有时候念书至黄昏,他抬眼就能看到阿爹坐在窗口,夕阳下的一个侧面剪影,眉眼都是温润如玉,却只是一个表象,这个人其实心如磐石,心里装着的大概也就只有那个人他自己。
是啊,只有自己。许多念头说断就好像能断得很容易,分析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头头是道,字字冷漠见血,却在实际操作起来的时候并非是如此。他是阿爹生的,骨血相连,而他年幼时所有接触的人里占据了他整个世界大半部分的,也就只有阿爹。他所有的人格独立部分都在一个尚未长全的阶段,无论是人生的认知,还是对整个世界的认知,所以他那些偏斜着只围绕阿爹而生的念头,似乎又都好像是可以因此解释清楚的——如果他不够优秀,阿爹就不会喜欢他了,如果阿爹不喜欢他了,他静静地想着,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在那之后他依旧还是那个胡闹的小霸王蒲小公子,胡闹以一种惯性的姿态持续下去,只是没了最初的意义,于是越是胡闹,便越是觉得这样没意思,生活好像越来越无趣,他不知何时开始专门去找些刺激的事情,危险的或是不危险的,好像从那些刺激里他能感觉自己还活着一样。
宋二依旧爱找他麻烦,他见招拆招,有时候也会觉得宋二这个人有点意思,文采人品皆下流,满脑子都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龌龊玩法,他学不过一二,在这方面也得说一句“佩服”。后来宋二家遭大变故,宋二牢狱里转了一圈回来,他也没什么,只是往常宋二总找他麻烦,他便也就临时起意,去找宋二落井下石地奚落两句,净捡些不好听的来说。
对方往日的时候总端着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样子,因为是打不过他。他那日说了两句,可宋二偏就是不咸不淡的样子,看得他分外恼火,然后两个人就打了一架,或者说这是宋二单方面的对其他所有连他在内的人的一顿殴打。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宋二在他印象里,始终就是个拳头都伸不直的软蛋,他不由诧异,难道坐一回牢死一回双亲就能让人变化那么大?紧跟着他心里头翻上来一个不知所谓的想法——不知道父亲和阿爹死了之后,自己身上是不是也能发生巨大的变化,比如说……比如说是恢复了曾经过耳不忘和过目不忘的能力。
——如果,他们,死了的话。
这想法实在是太过恶毒,以至于蒲东仪他自己,都被这陡然冒出来的想法给吓得变了脸色。不知所措里,他迁怒地想着这一切都是宋观的错。如果不是宋观,他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反正两个人天生就不对路,相逢就是冤家路窄,多结怨或少结怨一样抖是结怨,他惶惶不安地越发的是要去找宋二麻烦,可他一次也打不过宋二。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打过宋二的,因为打过了宋二,就证明他战胜了自己那些恶毒的念头。这是无理取闹的想法,他自己也知道。可他不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所以就让他继续无理取闹下去好了,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
后来有一日骑术课上,他被分到和宋观一组,这是个两人合作项目,有一段同骑的时候,宋观就坐在他身后揽着他,手是相当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腰,正巧这一搂就楼在他前日里被宋二揍出来的还没有消退的乌青上。他几乎想拿马鞭去抽宋二的脸:“你做什么贴这么近,要死吗?”
宋二也不高兴了:“你以为我想啊,我不坐近一点我就掉下来去了,有本事你跟我换一个位置啊。”
他哼了一声一手肘往后打去,被宋二不动声色地化去了,两人就这么折腾了一路,之后听到上课的先生说,接下来一个月里,都是这样两个人合作的骑术课,而且最后还会有一个全组的考察比赛,垫底的那一个小组会有相应惩罚。
这是非要把人逼疯不可吗?
彼时两人都已经下马,他回头看一眼宋二,正见到宋二也瞟了他一眼,两人视线撞上,宋二拉回自个儿的视线偏头拿着萝卜去逗马了,跟个白痴似的,他也哼了一声侧过头,看也不看对方。
这一天之后的骑术课上,两个人就一直磨合得磕磕绊绊,第五日的时候,更是直接从马上坠了下来。宋二护了他一把,两个人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身上满是草屑,最后是宋二压在他身上的姿势。他注意到宋二的脸上沾了槐花花瓣,是一点白。宋二恼怒地抬手给了他一个拳:“发生什么疯。”
这一拳将他捶醒,他原本看着对方唇色鲜明,大概也是摔蠢了,居然一时莫名想凑上去咬一口,这一拳捶过来倒是将他给捶得回转过神来,蒲东仪一把推开宋二,起来转头就走,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然后发现宋二崴了脚。
他顿在原处半晌,终于回过身朝宋二走去。将人扶起来架着走了几步,宋二开口说话,他感觉得出宋二是耐着性子才说出的这些话,宋二说:“骑术课的先生这么看好你,你不会叫先生失望的对不对?”
明明是全然不一样的话语,只片面相似,又是全然不一样的场景,却偏偏勾得他想起多年以前阿爹搂着他说过的一句话。那时月光恍若地上霜雪,阿爹对他说,东仪,你永远也不会叫阿爹失望的,对不对?
他失魂里一脚绊到一块石头,两个人一同跌在地上。绿荫如盖,一旁槐树苍苍郁郁的枝叶里是成串成串的白色槐花,沉甸甸地缀满枝头,宛如密密锦织的花瓣,将大片的枝桠都压弯了,空气里全是甜香腻人的味道。
那是多年以前的蝉发一声时,槐花满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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