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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犬者,重臣如蔡氏;奴隶者,宦人如胡黎;公仆者,清流如张岭。他一直以为裴钧抛去与他皇侄那层不明不暗的难登大雅之情,总还是要算作前者的,可如今……
裴钧仿佛既没有继续盲忠他的皇侄,也并不能如何自利了。
他仿佛不再属于这三者中的任何一者——也就是说,裴钧跳出了这盘三方角力的棋,而成为了一个与他姜越相同的、无法用棋局之内的逐利规则来将其划分的人。
姜越喝下最后一勺汤,收手拾出绢帕拭嘴,向裴钧道谢:“孤吃好了,多谢裴大人做东款待。”
说着他起了身,在一众朝臣的恭维送别声中听裴钧笑道:“王爷太过客气。臣送王爷下去。”
二人一前一后无言走到楼下时,梅林玉已笑嘻嘻地端了个大木盘出来,盘上本应放着晋王适才褪下的貂裘,此时却是拿一张银丝彩绣裹着,瞧不见内里为何。
就在姜越的长眉再度微微挑起时,裴钧已抬手揭开那木盘上面罩的彩绣,将内里之物提起来振臂一抖落,一时堂内烛火之光在其上流转,似湛青、似荀兰、似淼紫,一瞬即逝,又在流光消散时归为一片安宁的纯白,点染其上每一片完整又轻盈的羽毛,这才叫人看清那是一袭绝美的裘袍。
“凫靥裘?”姜越面上讶然之色无掩,一时失笑望向裴钧道:“裴大人竟在短短时日就修好此裘,果真是长袖善舞。”
裴钧上前一步,轻轻将这张千金华贵的裘袍披在了姜越宽厚的肩上:“臣也说过,便是此袍不好修补,臣戴罪之身亦当为王爷勉力奔赴,哪怕寻山访水、躬身亲织,仍万死不辞。”
“只是……”裴钧一面绕到前方为姜越系上凫靥裘的丝带襟绳,一面斜眉抬起眼来,将满含笑意的眸色地看入他深深的眼底,低声沉沉道:“臣此心愿,却还待晋王爷不计前嫌、不吝赐路,方可勤谨徐行。”
第16章其罪十五·仗势
半饱炊堂上的兽炉烧出丝淡薄檀香,地龙与火墙也烘得人一阵发暖。来往人群的恭贺或笑闹一声高过一声,在这鼎沸嘈杂里,裴钧只安安静静为姜越系着袍领的丝带,此时平平淡笑与他四目相接中,却忽见眼前人清凌眉目微微一颤。
下一瞬,姜越凝起眉心低下头去,与裴钧目光相避的稍退半步间,前襟系好的丝带已从裴钧手中滑走了。
裴钧一愣,却也心知姜越素来爱洁,此举无怪是不让旁人触碰衣衫,更也是不想让他裴钧与其近身有染,如此便忍笑收回手道:“臣僭越了,望王爷恕罪。”
姜越抬手示意他无需多礼,此时回复了常态,便又接了裴钧的话问:“裴大人要孤赐路,要孤帮你,这于孤又有什么好处?裴大人可是害了孤一次,孤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裴钧宽解道:“王爷若与臣同路,臣自然不可害同路之人,而王爷所求之物,亦能于此路徐徐图之,又何乐不为?”
姜越闻言,双目清亮看着裴钧,一容笑意如水:“哦?裴大人岂知孤所求为何?”
这话叫裴钧一瞬想起前世刑台上所见的马蹄如踏铁、城破似碎玉,不免止言未答此问,勾唇浅笑着抬臂掀开了半饱炊大门的布帘,将姜越往外一请,自己也随之踏了出去。
一时楼外寒风扑在二人身上,将他们裘袍的毛羽几乎冻得根根脆立起来,也把姜越露在凫靥裘外的面颊与耳骨吹出些衬玉微红。
他一边瞧着楼中堂官将他原穿的貂裘妥当送上了轿子,一边含笑对裴钧道:“贪夫殉于财、烈者亡于名、夸者死于权,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裴大人不愿开口,自是因与孤所想不同,故我二人也不必相互勉强。”
夜色下他明眸澄澈,负手仰头看过漫天星子,双目最终锁在了当空一弯残月上,忽而长息一声,再问裴钧:“裴大人,你说天下苍生,需不需要一轮月?”
这问一出,裴钧听来竟一瞬觉得耳熟,却细想无果,只得淡淡道:“临空映星亮,在夜照人行,世人怎会不需月呢?”
此时晋王府的轿子已稳稳停在二人身前,姜越闻言后摇了摇头笑,似目有忡然般回望他一眼:
“裴大人,此问孤十年前也问过你,而你的答案,如今却变了。”
说罢,在裴钧片刻的微怔里,他已提袍躬身坐入了琉顶华轿,待轿夫长喝一声起行,不一会儿便转过了前方街角,再瞧不见了。
裴钧目送那轿子渐渐消失,此时收回视线抬了头,看空中一轮弯弯秀月如线,好似银钩,又似细刃,色薄而淡、似黄似白,更被阴云盖没了一些,几乎叫周遭星子也无处显形,一片夜空晦暗又寂寥,倒衬得地上人间长街的灯笼更亮,人声也更闹了。
半饱炊中的诸官已下了楼,此时结队出来与他作别,也一一问起他与晋王爷谈得如何、可有成效,裴钧却只道尚需功夫,叫他师兄闫玉亮上轿前听见了,便回头大了舌头冲他道:“子羽,那你就早回罢!明日一早还要点卯,今晚就莫在秦楚流连了。”
“要去就下次再一道儿去。”方明珏多喝了两杯,走着猫步过来一打裴钧胳膊坏笑:“就算你要去霜叶楼……我也陪你去,到时候我结账!”
裴钧只摇头笑着推他上轿子:“等什么下次?这次账就记你头上算了。”
“别啊,我俸禄还没发呢!”方明珏惊叫一声,双颊红红作势要哭,清明白醒的模样一时又不似醉酒的样子了。这惹得众人大笑来将他扯走:“都是有媳妇儿孩子的人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回吧!”说着插科打诨一齐簇拥到街中。
刑部崔宇几个不同他们闹,剩着有轿子的坐轿子走了,没轿子的小官就结伴步行,三三两两还相互推搡笑闹,在三更快上的夜幕下精神得一个个直如正午的日头。
在这一刻看着他们,裴钧竟忽觉自己是这样老。
他身后的楼上也不知是哪一间窗中发出阵哄堂大笑,举目间街角红楼飘摇的绿纱被忽来的寒风临空吹下,叫他仿佛眼见一列青衣少年在身前仓皇奔过,耳边似听一声岭南话大叫:
“裴大仙!不好了!晋王爷来找你麻烦了!你赶紧躲起来!”
回忆到此,裴钧终于失笑,弯腰踏入轿中坐了,在轿身摇摇晃晃的前行中,他想:他跟姜越这一出口便可十年十年去数的年岁,换他二人今日在朝中两相立足后,一切仿似又从未如何变过,依旧是互相猜忌、一斗一闹。而从姜越口中说出的那十年前,对于此时的他而言,却已是他两世记忆叠加后的二十年前——那时他上不怕天,下不怕地,还是个初生牛犊的少年人,和母姊一起随父到京落了户安了家,走在街上一身是劲,满眼瞧什么都新奇。
人的故乡一由出生定下,一由出身定下,故而裴大人本不是京城人这事儿,如今已绝少有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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